本文转自:扬子晚报

突尼斯

生死之间没有围墙

周大宏 文学爱好者,曾赴突尼斯支教,教授武术。现为警察。

海滩上就是墓地

在马赫迪耶生活半年,街角杂货铺的阿卜杜勒总记得我爱喝的薄荷茶,一见我路过便隔着柜台递来一杯浮着薄荷叶的茶。卖热鸡蛋的老人总会用粗布仔细擦拭蛋壳,然后再递到我手中。这些零星的暖意,日积月累,像沙粒渗入靴缝般,将我嵌入了马赫迪耶的日子。

与当地人交往越深,越常被邀请参与他们的生活:生日宴上共享整只烤羊的酣畅,节日聚餐时手指捻碎古斯古斯米的柔软,甚至一次男孩的割礼仪式——因被视作家庭成员的善意,我也被温和地邀去观礼。他们以庄重而轻盈的心对待每件事,仿佛每一天都藏着一份值得热忱相待的礼物。

而这一次,是一场葬礼。它让我对生死,有了另一种认识。那天清早,纳吉接到远方亲戚的电话:他的一位叔叔离世了。他邀我同行,既为做伴,也愿让我见见当地的葬仪。我毫不犹豫地答应。我们骑摩托从海滨马赫迪耶向西驰去。沙尘扑面而来,风挟着细沙砸在脸上,睫毛很快沾满尘粒,连呼吸都带着颗粒感。摩托引擎震得人膝头发麻,想跟纳吉说话,得把脸贴在他后背上大声喊。

抵达时,院子里已站了不少人。纳吉与大家行贴面礼,他们也自然与我相贴,仿佛我本就是他们中的一员。走进屋内,他的叔叔躺在一块木板上,全身以素白棉布包裹,无绣无饰,简洁、干净而庄重。

我有些肃然,但不见周围人有何悲戚。无人嚎哭,无人跪地捶胸,大家只是平静地走动、交谈,他们从容地忙碌,像准备一件重要却不必沉重的事。这与我故乡的葬礼大不相同。

纳吉低声向我解释,按照当地人的信仰,死亡是今世的结束,也是永恒的开始,“这是值得欣慰的事”。按习俗,逝者须在日落前入土。墓地选在离住所不远的地方,四周橄榄树环抱,远方荒漠接天,视野坦荡。纳吉说,墓园总要选在风光好的地方,让逝者安息于熟悉的风景之中。这让我想起马赫迪耶半岛上那片临海墓群——它们与喧闹的麦地那老城、港口比邻,市集人声鼎沸。海边咖啡馆林立,情侣约会,游人拍照。生与死,在此地仿佛只隔一条小径,从不刻意分隔。

下午四时左右,人们抬起遗体走向墓园。风拂过橄榄树叶沙沙作响,像某种宁静的诵念。墓穴已掘好,是一个带侧龛的竖坑。遗体被缓缓放下,移入壁龛。没有棺木,只有那身素白棉布。泥土被一锹一锹送下去,先封住壁龛,再填平竖坑。我听见泥土落在布上的闷响——像大地轻轻合拢手掌。墓穴深处新翻的泥土气息在风中散开,带着一丝湿润的凉意。

原来人可以这样简单地告别世界。不喧哗,不铺张,不留多余的痕迹。

回程已近黄昏,我们再次经过那片临海墓园。夕阳在海面上熔开了一大片金红,粼粼波光如同未冷却的鎏金,晃动不息。墓碑静立在草丛之间,点缀着星星点片的野花。才转身几步,便跌入市集的喧闹——穿运动衫的年轻人追着足球奔跑,情侣坐在港口石阶上私语。风里混杂着海腥味与不远处飘来的薄荷茶香。生死之间,并无围墙,它们并肩而立,静默与喧哗在此刻交融。

那夜,我坐在麦地那老城的露台上,地中海由浅灰渐沉为深蓝,墓园的轮廓在暮色中模糊成影。生与死,在这里从不彼此对立。它们共同融成一种深沉的宁和。生命的来去,竟能像橄榄叶落地般自然,不惊扰一片尘埃。

发布于:北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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